(特别约稿,连载小说)
[一]
她十一岁那年是闰八月。
第二个八月下旬,庭院里的金桂过了盛期,风一吹,金屑纷扬铺洒了青石砖面一地。她才放学不久,正就着天井里洒下来的光坐在石阶上看书。花香凋幽,飘飘荡荡地随穿堂风滑进天井,同时滑进她耳里的,还有由远及近的一阵拨浪鼓声。
她心头小雀扑棱一扇翅,先一步飞出了门外。继而书本往石阶上一搁,人已穿过前庭,扒开半掩的木门探头往外瞅。货郎停在巷子那头,被邻家的几个女孩围住,要买些针头线脑的玩意儿。她立在门罩的重檐下等货郎过来,等了会儿索性坐到自家门槛的青石上,托着腮,越过粉墙青瓦,看马头墙上湛蓝的天空。
拨浪鼓声又摇起来。她一回神,连忙站起,拍拍屁股上挥之不去的凉意,等货郎挑着担走近。
“小姑娘要点什么?”货郎卸下扁担,笑眯眯问。
一对竹篾编的箩筐落地,上下两层,下层筐上贴着褪了色的红色剪纸,是对“招财进宝”、“四季发财”的吉言。盖在上层的是两个矩形扁匣子,面上一层玻璃盖,拨开铜锁扣便能打开。透过泛绿的玻璃,里头一格一格的首饰细货琳琅满目。她盯着细瞧了一遍,各色衣扣、针线顶针、黑色发卡、指甲剪、头花……蓦地眼前一亮。
“这个多少钱?”指着那对翅膀颤悠的金色镂空蝴蝶夹。
货郎报了价钱。她咬着指尖沉思片刻,又问:“你这儿有袜子么,我奶奶穿的那种?”
“有!”他拿下面上的匣子,从筐内拿出一打锦纶丝袜,白黄蓝色皆有。
“劳你等下!”她蝴蝶般扑回家,穿过前庭、天井,在厅堂也没瞅见奶奶,便进了右边厢房,拽着正收拾床褥的奶奶出门。
奶奶买了袜,而她得到了心心念念的蝴蝶发卡。
那是她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货郎担。此后粉墙黛瓦的徽州宅落间,连拨浪鼓的声音都鲜少再闻了。
[二]
农历九月初九。覆着满身寒气的重阳节因上一个闰八月而姗姗来迟。
近午时见爷爷在厨下温酒,她凑过去低嗅,一股子混着菊花气味的酒香冲进鼻腔。她打了个喷嚏,拉长声埋怨:“爷爷又喝酒。”
老人哈哈大笑:“你舅爷要来吃中饭。去,看看人来没有。”
她答应一声,才跨出厨房,就见天井里站着两个人。一老一少,老者穿着灰色棉袍,双手拢在两袖里;少年身穿朱青上衣,十四五岁的年纪,学他爷爷一般袖着双手,身量却挺得很直。
这时寒气还未彻散,冬阳从天井上方窄窄的一片天空投下暖光来,飞舞的灰尘似一粒一粒的微光流窜。她扶着厨房雕花的门框,转头就朝里喊:“爷,舅爷来了!”
舅爷是客。她知道今日奶奶又要煮上许多的好菜了。
客到先敬茶。她自觉跑进厅堂,踮着脚从赭漆镂雕立柜里拿了爷爷的瓷纹茶罐出来,滚水濯了两个茶杯,茶叶铺底,热水倒七分满,盖上瓷盖,捧到舅爷眼前来。
“舅爷喝茶。”她人乖声甜。
舅爷笑眯眯接过,启盖拂了拂面上茶叶,扭头对爷爷赞叹:“‘松萝山中嫩叶荫,卷绿焙鲜处处同’,老哥,喝松萝还得上你这儿来啊!”
她转身将另一碗热茶端给少年,因怕生又不识得人,便没不说话。那少年却是接过后客气回了句:“谢谢表妹。”
奶奶端着俩瓷碗跨进厅堂,笑道:“鸡子滚水,先吃着。菜在锅里,晚些时候吃中饭。”
午时过半开饭。先上了冷盘,然后是鸡,继而热炒,之后间或上来几道点心,再是大菜和汤,最后才是鱼,俗称“鸡头鱼尾”。她们徽州待客的规矩,足显出十分的热情。
虽是小宴,仍是喝得宾主尽欢。不时敬酒碰杯,干杯亮杯,一壶菊花酒眼见就去了大半。
临座的少年悄声来问:“那盘菜叫什么?”他指着一盘圆子。
“就叫徽州圆子啊。”她咽下嘴里的饭食,想了想又道:“我听奶奶说,也叫细沙炸肉。先把熟猪肥膘肉、金桔、蜜枣、青梅切成丁,放在碗里加白糖和糖桂花拌匀,团成丸子留着当馅儿。再把生猪肥膘肉剁成泥,放碗里打个鸡子,加生粉拌,再加炒米拌,搓散就变成湿炒米了。取点这个湿炒米啊蘸冷水,搓成薄饼,包一个馅心搓一个圆子,放碟子里再搓下一个。之后热锅下香油,烧到五、六层熟的时候下圆子,炸成金黄色就赶紧捞出来。最后再把白糖、青红丝加水用小火煮滚,淋上香油,浇在炸好的圆子上,就算大功告成啦。”
少年听得有点懵,一双浓眉大眼瞪着她,钦佩道:“你可真厉害。”
她噗嗤一声笑出来。
他也跟着笑。
两个少年人间的陌生似乎经这一道徽菜,瞬间被打开打散了。
[三]
午后酒足饭饱。
两位老人回书房喝茶,谈些徽墨、歙砚、澄心堂纸、汪伯立笔之属,海阳四家、歙中四子、“四王”画派之类,两个少年人听不大懂,便携手出了门。
听说村口摆了戏台唱木连戏,以求重阳驱邪避灾。走至村口时天隐隐阴了,戏台已经搭好,穿各色戏服画花脸的人正台上台后地穿梭。台下里里外外围了数层村民,都搬来自家的长凳坐着嗑瓜子叙话,路远赶来的村民便站着,认识或不认识的皆在台下寒暄。
他二人势孤个儿矮,挤不上前,索性台前台后地跑。台后看人换衣画脸,台前听人以鼓击节、锣钹试奏。
等了许久,那目连戏才正式开演。走索、跳圈、窜火、窜剑、蹬桌、滚打,花样迭出,看得两个少年人精神振奋,鼓掌鼓疼了手心。可惜唱腔咿呀听不大懂,问了长凳上的老人才知晓这出戏讲的是木连救母的故事。说傅相之妻刘青提,因亵渎神明而被打入地狱,其子傅罗卜救母心切,遍历地狱十殿寻母,历尽艰险,终于感动神明,带母亲脱离了地狱。
目连戏演到最后,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。初时风轻雨细,台上犹自唱,台下犹自望。不多时雨大如豆,一时间人群作鸟兽散,还有人连自家长凳都丢在空地上忘了搬回。
她同他躲在就近一户人家的门檐下,重檐可堪挡雨,却经不住风吹雨斜,一时两人都有些瑟瑟。
天光渐暗,远处高墙青瓦起伏重叠,巷子里的潮湿水意肆意蔓延,青石巷道间涌动飘荡着一层氤氲水雾,高墙上的水渍愈发兴致淋漓地晕染着,青苔随处可见且碧色逼人,这村落如一幅丹青水墨经年被天地风雨浸润,不知不觉已自生了神魂。
她的眼越过一重一重的乌瓦翘檐、鸱吻角兽,迷迷糊糊要闭起来。
身边有人轻轻推搡,声温语切:“别睡,要生病的。”
她揉揉眼,仍然神思困倦。
“你看这门上的莲花,真好看。”他指着斜上角门罩上的砖雕。
“那个是垂花,还有雕成石榴头和绣球的,”她指着门罩上另一处纹样,“这个雕了牡丹、榴花、菊花和梅花插在花瓶里的叫‘四季平安’,寓意主人家平平安安,没灾没难;那个雕了牡丹和芙蓉的,寓意着荣华富贵发大财;还有雕了梅兰竹菊的,还有的雕的是小孩儿......”
她突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。蓦地想到身旁有人,连忙捂住嘴。
少年郎笑而不语,唇边的梨涡像雨水滴在青石上溅开的水花。
雨势渐渐止了,初冬的傍晚天色昏黑,已有人家点起灯火。石板路湿滑,他便一路牵着她的手回家。
作者 王子倩
责任编辑 吴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