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梦
发布时间: 2016-12-04 浏览次数: 712

特别约稿,连载小说

[四]

腊月二十四日冬祭。

各家都挂起祖容相,许多离村到城市务工的男女都在这几天陆续赶回来,灰色门罩两旁亦贴起了吉祥语、红底联。

年三十夜到宗祠拜祖先,爷爷领着父亲出门前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,转身命她也跟着来。她茫然地看了奶奶和母亲一眼,不明白她二人为何突然眼眶泛红。

这是她第一次拜宗祠。随在爷爷身后进门时,发现里面已聚集很多人,眼生的、熟悉的都是本家亲戚,还有各样年纪的小孩。只不过没有女的。

她忽然有些明白了。

叔伯间有人投来沉沉目光,她下意识地想躲,可还是忍住,迎着那些眼一个个地看了回去。

她的父亲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。

她一怔,心里有了隐约的明悟。大概爷爷的转变,同父亲有着不少干系。那瞬间因经年别离而同他产生的隔阂与疏远,好像渐渐地便消融化解了。

拜祖先的过程很庄重,只有大伯公老迈的声音在古老的宗祠中回响。也许是风大,屋檐下的六角宫灯在这夜摇晃得厉害,仿佛随时就要坠落。

她知道,明年这时候来拜宗祠的便不止她一个女孩儿家了。

[五]

她得知己家已收下男方的“鸳鸯礼书”时,正在市里读高二。

若非年节放假,她鲜少回家。因此这之前两家间的说媒、合婚,她都一概不知。母亲告诉她后,她便请假回了家。一个人背着沉重的书包,搭车、转车,徒步在山路上走了几个小时,才回到她出生的那个山村——她又爱又恨的魂牵梦萦。

推开兽首铜扣门,走进栽种着桂花的前庭,穿过狭长天井,她跨进厅堂,一句话未说,先朝着太师椅上她至亲的那个人跪了下来。

[六]

她成亲那日是冬至。

前一晚下了大雪,天井里除了黑漆漆的井口,全都覆着层厚厚的白棉。屋檐上有融化的雪水,一滴一滴沿着侧坡“四水归堂”。

她一夜未睡踏实,觉得这段时日仿若梦里。除了说媒这一项,行聘、请期、搬行嫁依然流水线般走下来。只幸好,她要嫁的再不是个任凭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定下的陌生人。

还在恍惚时,门外已有了窸窣的动静,接着房门被敲响。有人问:“新娘子起床没有?”

她忙应“起了”,穿衣洗漱好后开门迎人。

窗外渐渐亮堂热闹起来,天井里的雪早被铲净,庭院里涌进许多的人,不时能听见小孩嬉闹的声音。

换上喜服后,她坐在妆台前,任由姑妈用两根丝线为她将额头上的汗毛绞去,谓之“开脸”。之后上妆、盘头,听许多婶娘姑母的恭贺与打趣,静静等候花轿进门。

厅堂地上事先铺了张大红纸。花轿来了,就停在那红纸上——据说是为防止带走她家财气。

母亲拉着她的手,本该哭嫁一通,可惜不太擅长。母女俩面面相觑半晌,最后竟噗嗤一声笑了。

临出门前,母亲伸手为她整理嫁衣,声调软如春雪,“没事儿的话......记得常回来看看。”

她鼻尖一酸,垂下脸只频频点头。

他已候在厢房门外,只等她伸过手来,便背她出闺房,上厅堂,进花轿。

厅堂的两柱都系了红绸,当中停着一顶大红轿子,内外都挤满亲邻,小孩儿追在他们身周,嚷着新娘子真好看。

她仰头望了一眼高堂,忽然低声道:“表哥,放我下来。”

他一怔,仍是将他的新娘子提前放了下来。

她望着他,声色温柔:“我们一起同爷爷奶奶告个别好不好?离你上次见他们,都十四年了吧。”

厅堂的高几上摆着两张框起的遗照,下贡一盘瓜果、一台香炉、她高中、大学毕业证书的复印件,以及她与他结婚证的复印件。

她同他跪在堂下,十指紧扣,叩了三个头。

花轿远远地被抬出青石巷,抬出这座山村,抬出这颗掩映在青山绿水间的灰色明珠,抬出了她这生烟雨迷蒙的梦。坐上停在村口的轿车时,多雨多情的徽州,又一次水雾弥漫。

青山徽雨,故人故梦。想谁家庭院深深青石冢,仍葬着少年儿郎梦里人。

(完)

作者  王子倩

责任编辑  吴琼